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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梧州六堡茶
一、治病救人
陈大合五大三粗其貌不扬,可制茶手艺在十乡八寨首屈一指,制的茶即产即卖抢手得很。当地前些年有部分乡民下南洋闯荡,行囊里必备出自陈大合之手的“陈记六堡茶”。
这天,陈大合背负闲时采集的草药去大寨子赶圩,卖完返回见街旁有堆人正围着新贴的告示交头接耳,便凑上前念道:现有家人上吐下泻,八方求治不愈,盼高人出手,凡治愈者愿奉银五百两。悬赏人:孙聚才。
他按告示上的地址一路寻去,见那里是栋气派的“孙宅”。表明来由,家丁连忙禀报,孙老爷亲自出门迎接,叹道:“至此定居一年来,夫人一直肠胃不适,真急煞我也!”陈大合忙随他进见病人。病榻之人面黄肌瘦,脉象紊乱。一番望闻问切,陈大合心中了然,让孙家人随他取药。
陈大合回家在后厢房忙活了一袋烟工夫,配出六包中药交与孙府家丁,叮嘱开水煎服,连用一月。家丁付给银两,陈大合拒绝,直言不痊愈分文不取。
夫人依嘱按时足量服药,半月即见效,食欲渐生,睡觉安稳,多种症状缓解;一个月后,吐停泻止,元气恢复,色如常人。孙老爷大喜,命家丁抬银五百两亲自上门酬谢。
陈大合伸手自两只银箱中只取六锭,说:“那六包中药就值这个价,十二两足矣。”
孙老爷连连拱手,再三请求收下,无奈陈大合心意已决,便退了一步:“你看这样行不行?余银我先替你存着,利息照算,兄弟可随时支取。”
大合挥挥手:“反正多出之银不关我事,随你处理。”
孙老爷再次谢过躬身辞别,没走几步回头低声问:“冒昧讨教,我留意那中药,特别是熬出的药汤,观其色,品其味,颇似茶叶,却是为何?”
陈大合嘿嘿直乐:“老爷说的没错,那中药主打成分就是茶叶。”见孙老爷膛目结舌,转而又问,“您听说过老茶婆吗?”
孙老爷摇头。
陈大合告知,老茶婆乃霜后茶树的老叶残片加工而成,外观口感皆比正品茶次得多,却对修复肠胃,治疗水土不服有奇效。
“兄弟化腐朽为神奇,孙某钦佩之至。”
二、不负厚望
新茶行将采摘,这天,陈大合正在自家茶园旁美滋滋展望好收成。忽听身后两声轻咳,原来是眯眯含笑的孙老爷,山脚停着一辆马车。
孙老爷简单寒暄后切入正题:请陈大合到孙府帮忙。他自落脚此地,便着手投资兴建茶厂,眼下业已完工,万事俱备,惟缺总茶师把控全场。上次夫人得救,后经打探方知陈大合不仅对草药内行,更是制茶高人,实乃天意安排,故来相求。工钱可按其他茶师的十倍开给。今后凡茶厂所产六堡茶,均标注“陈记”二字。
陈大合推脱道:“雕虫小技怎堪如此重任?还是另请高明。”
“茶厂兴衰仰仗于你。你若不应,孙某宁愿下跪请求。”孙老爷说着一个膝盖已弯下,惊得陈大合慌忙搀起:“折杀人了。我依你还不成吗?”
陈大合如约到厂,孙老爷亲自带他参观茶厂环境、设施、规模。孙老爷为他提供了独立的坊间,还配给一名助手小陈,凡由他手中经过的茶,均照工序单独制作。
孙老爷忽然叹息道:“新茶行将采摘,我担心工人手艺不精,糟践了今年绝好的茶青,弄得茶厂出师不利。”他试探着请陈大合在揉捻这道工序上做个示范,带一带那些新招的工人。
陈大合并未推脱,满口应允。
孙老爷深知,六堡茶共有杀青、揉捻、渥堆、复揉、干燥五道工序,陈大合最得意的便是“揉捻”。经他揉捻过的茶叶,条索紧细、圆直、匀整;色泽黑褐,明净、光亮,一上眼便知是茶中上品。而今陈大合应得痛快,孙老爷愁云顿散,眉开眼笑。
说干就干。第二天是个晴天,陈大合起大早采一篓新茶,杀青过后在坊间摆开阵势,面对一大群工人展示揉捻技艺。
陈大合手掌不大,十指又短又粗满是老茧,却能在硕大的篾箩中麻利地游走,跳动,按压,捧起,一如瑶家少女轻盈欢快的舞蹈,又似在弹奏优雅婉转的茶歌。那些翠青的叶片在灵巧的指尖指挥下翩翩起舞,欢腾雀跃。
陈大合边做着演示边细细讲解。为了便于大家领会,他让助手小陈上台,手把手分解、教导动作要领。
孙老爷混在工人中间,亲眼目睹着陈大合的掌上功夫。陈大合自然早看见了他,用眼神打过招呼,继续如数家珍:“揉捻是整个制茶工序中的重要一环,它讲究眼到手到,刚柔相济;更讲究意领神会,心无杂念。将心入茶,将神入茶,切忌偷工省力,这样才能释放茶中活性,赋予特有韵味。总之你若不负茶,茶定不负你……”
这一年,茶厂遂孙老爷所愿开年大吉,赚了个盆盈钵满。陈大合本就名声在外,现在又铁面把关,不让一条劣茶流出厂门,“陈记六堡茶”愈加享誉八方,不仅卖到省城,还吸引来外省茶商。
次年孙老爷采纳陈大合的提议,在之前毛茶基础上进一步精细加工,将成品分为精茶、优茶、香茶三个等级,依级定价,得到了茶商普遍认可,订单大增。孙老爷欣喜之余,向陈大合透露下一步办厂思路:为稳定茶厂原料供应,他要设法收购茶农手中的零星茶园,年前将厂属茶园地亩较上年翻番。
到十一月底,茶厂生产进入扫尾,而陈大合手头所有事务均已完成。为犒赏他为茶厂立下的汗马功劳,孙老爷给他放长假,许他外出游玩一个月,配给一辆马车,一个马夫兼随从,规划好线路,所有花销包圆。
盛情难却,加之陈大合刚好早有意走出大山开开眼界,便叮嘱儿子照顾好家,欣然领命。
▲六堡茶
三、暗渡陈仓
主仆二人一路游山玩水,这日到省城下榻一家大客栈,见前台柜上摆有紫砂罐装“陈记六堡茶”,陈大合立马来了兴致,用手一指吩咐小二:“上‘陈记六堡茶’!”
小二忙跑来从紫砂罐中取出少量茶叶置入盖碗,又打来开水悬壶冲泡,嘴里念叨着:“客官好眼力,好口福!这茶今天下午刚到,是一顶一的好茶。”
陈大合让小二倒掉前三泡,将第四泡捧于掌中,揭盖,先观,后闻,再品,却忽然拧起眉头:“这是正宗的‘陈记六堡茶’吗?”
小二说:“绝对错不了,货是我卸的,送货的还是之前的那个梧州人。”
陈大合没吱声,移过紫砂罐,上下左右打量,然后取出箬叶裹着的茶叶,打开,倒出少许摊于左掌,一根右指轻轻划拉着。可见外形条索紧细、圆直、匀整的约占四分之三,而不够紧细、不够圆直、不够匀整的约占四分之一。他确信这是“陈记六堡茶”,又不全是。于是长叹一声:“好好的六堡茶,糟蹋了!”一抬手泼掉碗中的剩茶,吩咐随从回客房休息。
陈大合一夜难眠,继续游玩的兴致早跑了,第二天打道回府,经过两天一夜长途跋涉方赶至茶厂拜谢孙老爷。孙老爷不在房中,倒撞见小陈在此悠然喝茶。小陈慌了一下很快平静下来,解释说,孙老爷外出操心收购茶园的事,一时半会回不来。还坦言他是孙老爷的外甥,一直在帮舅舅照看生意,如果有事他可代为转达,说完冲了杯精茶捧给陈大合。陈大合啜了一口,叹道:“茶还是原来的茶,可味却不是原来的味了!”
小陈诧异道:“师傅说笑了,这可是您亲手做的茶呀。”
陈大合没有接茬,而是让小陈传话给孙老爷,他车马劳顿尚需休息,三日后再来拜见。
小陈是孙老爷的人,从他那肯定听不到真话。陈大合转而连找三个放假在家的工人,询问之前的产茶情况,可他们都称未见异常。第四个人对陈大合一向敬重,犹豫再三方才道出真相。
陈大合离开后,孙老爷找了十个工人加夜班,将本已分好级的“陈记六堡茶”重新包装,按四分之一的比例,往精茶中掺入优茶,优茶中掺入香茶。最后,凡参与的工人都得到一两银子“封口费”。
困扰多日的疑团解开了,在客栈的判断也得到印证:安排出游其实是想支开自己,以便背后做龌龊事。陈大合心里一阵苦涩——该考虑与孙老爷分道扬镳了。
闷闷不乐回到家,儿子神色慌张:“爹您回来的正好,姑父叫人打了伤得很重,我正打算去看呢。”
他忙带了些银两赶往十里外的姐姐家。姐姐哭诉,前几天来了一伙地痞,说他们老大看中了她家茶园,必须出卖。这两亩茶园是夫家几辈人传下来的,况且出的价太低,姐夫自然不愿出手。这伙人撂下狠话,三日后不卖也得卖。昨天他们又来了,对还是摇头的姐夫一阵拳打脚踢,扬言再不合作,就将他家房子茶园一把火全烧了。姐夫生怕这伙人说得出做得出,只得在契约上摁了手印。
陈大合盛怒之下要去报官,姐夫挣扎着阻止:事已至此咱惹不起那伙人。陈大合只好忍气吞声,留下银子给姐夫治伤,称还有要事便匆匆告辞。
他联想起孙老爷要扩大茶园地亩的事,地痞强买茶园会不会与此有关呢?便沿途打听有茶园的人家,他们无一例外近期都有类似姐姐家的遭遇。最惨的一家房子被烧,还烧死了一老一小。官府认定是自家失火所至,不予追究。
陈大合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。所有的矛头都指向孙老爷,是他试图借恶人之手,称霸一方茶界。可是,六堡茶一旦掺杂了虚假甚至邪恶成分,怎么能保持原有的韵味呢?
第三天早上,陈大合按时来见孙老爷。孙老爷大吃一惊,陈大合被儿子搀着,面色腊黄,走路摇晃,右手缠着纱布吊在胸前,不住地颤抖,忙扶他坐下:“我听小陈说你是好端端回来的,怎会如此?”
陈大合哭丧着脸:“昨日上山采中药,不想被毒蛇咬了,为了活命,我只能……剁去中了毒的中指。”
孙老爷唉声叹气,满脸的悲悯怜惜。
“我没了中指,整个右手基本废了,还抖个没完,肯定再干不成揉捻的活,我怕是没办法再留下来帮您了。”陈大合艰难地说着,流下了眼泪。
孙老爷急了:“兄弟,节骨眼上你可不能撂挑子啊。”
“不是我撂挑子,往后啥也干不了,我不能占着茅坑不屙屎,白拿您的工钱不是嘛。”陈大合言辞恳切,直怨撞了霉运。
孙老爷让他先别急,一切等养好伤再说。他给陈大合开了张五百两银票,可陈大合一甩手走了。
▲六堡茶茶园
四、请你喝茶
陈大合手抖是装的,被蛇咬是编的,剁了中指却千真万确。如此痛下狠手只为有充分的理由离开孙老爷,不再与恶人为伍,同时避免惹恼了他给家人带来灾难。笑里藏刀的人啥事干不出来?
说话间又到春茶采摘季,孙老爷适时探望陈大合,询问伤手恢复没有,言下之意如果可以马上回厂。陈大合将中指残缺、不停哆嗦的右手抬起。孙老爷安慰一番只好作罢。
回头,新茶陆续收购进厂,孙老爷无奈中只好让小陈顶替陈大合,可学技两年小陈只会点皮毛,与陈大合的技法相去甚远,更缺少陈大合身上的正气,难以独挡一面。最要命的是,茶商们发现茶厂没有陈大合坐镇,质疑起“陈记六堡茶”的质量,嚷嚷着要取消订单。
孙老爷预感不妙,再求陈大合出山,哪怕什么也做不了,只要人在茶厂就行,工钱分文不少。陈大合没料到孙老爷来这一手,只好婉言容他再作斟酌,明天回话。
老爷次日从早上等到下午,眼看日薄西山,终不见陈大合,实在着急便坐了马车去请,见陈家关门上锁方有所悟,跌坐在地。
再说陈大合携家人远走高飞,隐姓埋名,凭着在茶厂攒下的银子,于百里外的小镇盘了个铺子卖起茶叶,主打“六堡茶”。行家出手,不出半年生意便风生水起。
这天他惊闻一个茶商谈起,孙老爷死了,一家四口惨遭灭门。孙老爷其实姓古,早年去南洋谋生,因嫌采矿太辛苦,便转入黑帮做起白粉买卖,江湖人称“古小三”。后来,心贪手狠的古小三刺死“老大”抢了保险柜,潜回梧州六堡化名孙聚才开起茶厂,同时借机将黑钱洗白。“老大”的兄弟咽不下这口气,辗转找到了古小三的隐匿地,雇来杀手灭了古小三全家。
陈大合悄悄去姐姐家,坐实“孙老爷已死”的说法,还得知县里知道孙家钱财来路不正,已将茶厂充公,强买的茶园还与茶农。陈大合非常高兴,忍不住跑到茶厂大门附近,想找个熟人打听厂子近况,冷不防两只胳膊被人擒住:“这下看你往哪跑!”
陈大合魂飞魄散,一扭头,认出是在茶厂做工的两个后生,忙道:“你们干啥?我是陈大合呀。”
“找的就是你。走吧,孙老爷正要请你喝茶呢。”
陈大合大惊失色:“孙老爷?孙老爷不是死了吗?”
后生对望了一眼,不动声色:“死不死的等会你就知道了。”不由分说架着陈大合进了厂门,往右侧那间木屋去。
莫非我重新落入了孙聚才设的局?陈大合百思不解,心里乱糟糟一片。
木屋的门开着,窗前现出一个人的背影,正品着茶朝远处眺望。后生毕恭毕敬:“老爷,陈大合找到了。”
那人转过身来,是个生面孔,一见陈大合眉开眼笑:“太好啦!”随后拿了张条子给后生,“领赏去吧!”
“大合叔,回头见!”两后生挥挥手,扑哧而笑,连蹦带跳走了。
陈大合脑子发懵,半天转不过弯来。
“快请坐,我来给您沏杯茶。”那人朝茶桌旁的木凳做了个手势,眼睛笑成一条缝,“忘了介绍,我姓孙,是新任的县长。”
陈大合忙起身行礼,县长止住他,给他冲了杯精茶,说早知有陈大合这么个能人,一手制茶绝技,行事坦荡正派,堪当厂长一职。可此人在数月前突然失踪,无奈之下他只好悬赏寻人。所幸启事刚贴出人就找到了。
县长递过一张启事:“六堡茶是老天爷赐给梧州百姓的金饭碗,得珍惜它呀。茶厂交给您,六堡茶必将韵香流转,传承世代。”
陈大合浏览着启事,眉头慢慢舒展,托茶船的手因为激动微微颤抖。他揭开茶盖,扫一眼茶色:红浓陈醇,纯净明亮;抿一口茶汤:柔润清爽,韵味绽放。
发表/获奖记录:2022中国故事节-首届广西梧州六堡茶故事会(成人组) “中国好故事” 。
(作者:徐国海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