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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猪儿虫
一
认识梁八的人都说他儿女双全有福气，却不知他心中的苦恼。
当年四川农村的计划生育政策是：如果头胎是女儿，若干年后可生二胎。梁八的第一个孩子就是女儿金枝。
梁八觉得有个女儿挺好的，到时招个上门女婿一样能养老，所以对女儿呵护有加。从取名看，他视女儿为金枝玉叶。他不知从哪儿听说“女儿要富养，儿子要穷养”，可家里没钱，咋个富养？只好让女儿衣来伸手，饭来张口，有好东西先给她吃，处处让着她，不让她受委屈，也不让她干农活。有一次，金枝娘去扯猪草，小金枝出于好奇也跟去帮忙。扯着扯着，小金枝突然看到猪草里有一条胖胖的豆绿色的猪儿虫，吓得一声尖叫，哭着跑开，那一小篮猪草也不要了。为这事，小伙伴们很是嘲笑了她一阵。梁八责怪妻子，从此不再让女儿干活，只叫她好好念书。
金枝上幼儿园那年，梁八的妻子生了第二胎，原以为也是女儿，这样就可以取名为玉叶，不料是个儿子。也好，家里穷，正好穷养。儿子用不着起好名，就叫狗剩，像家里那条狗一样，吃的是粗茶淡饭，做错事就要挨打骂。有时狗剩觉得委屈，说爹偏爱姐姐，梁八就把眼睛一瞪：“你是男的，能跟女的比吗？”
转眼间，孩子们都长大成人。姐弟俩读书均不行，金枝高中毕业，狗剩初中肄业，都先后回到村里务农。狗剩因从小被父母严格要求，手脚勤快，吃苦耐劳，成为父母的好帮手；金枝娇生惯养，落下懒散毛病，整天玩手机，后来出去打工，不但一分钱也没交给家里，甚至有一年，连回家过年的盘缠都没有。梁八叫儿子给女儿转钱购车票，狗剩怒怼：“不转，要转你转！”
“我不是玩不来微信吗！”梁八第一次低声下气道。儿子虽然还未成年，可个头儿比他还高，孔武有力，论打架，他这个当爹的可能已经不是儿子对手。
“哼，这种懒人，以后谁娶谁倒霉！”狗剩继续发泄。
梁八不高兴了：“有你这样说姐姐的吗？”
“你真以为她是金枝玉叶，说不得？都是你们从小惯的，溺爱是溺不是爱！网上有个视频，一个女人当街扇她老娘的耳光，噼里啪啦，十分响亮，众人都同情那老太婆，我却认为扇得好，这就是她溺爱出来的好女儿！”
这话像是在掴梁八的耳刮子，他无言以对。
春节后，金枝回来了，跟男朋友一道。
梁八把儿子初中用的《中国地图册》找出来一看，男孩的老家在海边，距离四川有三千多里。嫁这么远，以后受了委屈，娘家咋帮得上忙？可看女儿微微隆起的腹部，生米已煮成熟饭，不同意也不行。
金枝说，男朋友的家地处平原，那里的啥子“鸡的屁”（GDP）总量全国排名第二，四川才屈居第六。
只念过两年小学的梁八平时看电视也听说过“鸡的屁”，晓得这玩意儿跟经济有关，“鸡的屁”越高的地方越富。既然那儿比四川强，那就行吧！
二
不久金枝结婚了。梁八很快就当了外公。从女儿传来的视频看，小家伙一天天长大。
“唉，嫁这么远，想去看看外孙都不方便！”梁八常这么说。
其实他更担心金枝受委屈。异省他乡，举目无亲，她适应吗？都怪自己惯她，让她从小养成懒散的毛病，如果像爹妈或狗剩这么勤快，到哪儿都会适应的。梁八首次对“富养”女儿懊悔起来。好在现在通信发达，金枝遇到不顺心的事就打电话诉说。
正想着，女儿又打来视频电话。原来，她跟丈夫承包了25亩地种大棚黄豆，长势不是很好，想让爹过来瞧瞧是咋回事，因为爹是种豆能手……
梁八一听，气不打一处来：“黄豆贱得很，哪里用得着建大棚？我看你们卖黄豆的钱还不够建大棚！”
金枝嘟嘴：“在大棚里都长不好，露天就更长不好了！”
“黄豆要跟玉米间种才行。玉米高，喜光，根子浅，主要吸收上层土的养料，需要氮肥比较多。大豆呢，低矮耐阴，根系扎得比玉米深，能吸收下层土的养分，主要吸收磷钾肥。大豆根部有根瘤菌，能吸收空气中的氮气，制造成氮肥，供玉米需要。这是镇上的农技员说的，也是我摸索出来的……”
老伴在一旁道：“又不是叫你讲课！是请你到地头指导，你就跑一趟吧。咱们还没出过省哩，高铁也没坐过，也该去见见亲家和外孙了。”
梁八嘴硬：“高铁有啥可坐的，不就比一般铁路修得高，都建在桥上，所以高铁票卖得贵！”
狗剩也赞成父母出去走走：“反正现在春耕才开始，家里那点儿农活还不够我一个人干。”
梁八对儿子的踏实肯干很放心，就答应下来。
两人坐高铁赶到女儿家时，正是吃晚饭的时候，女儿女婿准备了一大桌好吃的。老伴问外孙呢，女婿说在老家，父母帮忙带，他们两个在这儿赁房租地创业。
梁八听后心里一沉：搞啥子名堂哟，种黄豆你比得过机械化大面积生产的东北大豆？就算建了大棚，黄豆能早些上市，也赚不到啥子钱。但他不好一见面就训斥，便闷闷地问：“你们的地在哪儿？”
“屋后的大棚都是。先吃饭，你们坐了一天车，早饿了。”女婿说着，给岳父斟上一杯酒。酒香把梁八的不快一扫而光：“好香，这是啥子酒？”
“这是我们家乡的特产徐福酒。”
“就是秦始皇派他带三千童男童女出海寻找长生不老药的那个徐福？”
“是呀，他是我们县人。”
梁八轻抿一口，馥郁弥漫，周身通泰。
老伴给他搛几箸菜：“你尝尝这个，美味得很！”
梁八一看，那菜长圆条，小指大小，嫩白色，有点像剥了壳的虾仁。夹到嘴里一嚼，齿颊芬芳，妙不可言；一连嚼了几个，大呼过瘾：“好吃，山珍海味也不过如此！这是啥子菜？”
女儿说：“豆丹。”
梁八没听懂，女婿笑着解释：“就是用豆子精华制出的‘仙丹’，简称豆丹！”
梁八恍然大悟：“也是徐福发明的？难怪这么香！”
这顿饭他吃得很满意。
三
梁八有早起的习惯，窗外一泛白他就醒了。看手机，才五点半。听女儿说这里跟四川有两个钟头的时差，他赶紧起来，到屋后看看。那儿建了不少大棚，塑料薄膜上凝着露珠。
梁八掀开门帘进入大棚，空气污浊，十分闷热。里面种的黄豆，叶子几乎都被虫子吃光了！蹲下细瞧，每株黄豆秆上都爬满了蚕一样的猪儿虫，看得他毛骨悚然！
逐个瞅完大棚，全是这样，梁八不由得愤怒了：虫害到了这个地步，也不晓得打打农药，懒成这样，还创业！他真想把女儿女婿从被窝里拖出来训一顿，想想忍住了：反正身上带了钱，上街买农药帮他们除除虫吧！
当地人起得都早。一个穿古代服装的老婆婆蹲在房前磨铁杵，边忙活边对屋里人咕哝：“你就不能帮一下忙？待会儿我还要去排练……”
梁八差点以为自己穿越了。走近细瞧，原来对方正在擀一条条泡死了的猪儿虫！每擀一下，猪儿虫就噗嗤一声皮肉分离……
这是干吗呀？梁八觉得恶心，就懒得问，继续往前走，心想大概是城里人为了解啥子压，就拿这些虫出气！
走着走着，又看到几个人在擀虫子，他就忍不住问了：“你们弄这个干啥？”对方头也不抬：“卖钱。”
梁八心想可能是卖给宠物店喂鸟的，也就把这事抛到了脑后。埋头穿过十字路口时，一位市民朝他喊：“莫闯红灯，小心被擀成了豆丹！”后半句梁八没听懂，但他还是停了步。
对面有家农药门市部，可门关着。一瞧手机，才七点半。梁八决定先去吃早餐。他往前走时，一辆轿车停在了身旁。扭头一看，女婿开车，女儿坐在副驾驶座上。
“你们终于起来了！”梁八不高兴道。
金枝说：“我们五点钟就去给各大宾馆送货了，顺便给你和妈买了早餐。你起这么早干吗，多睡一会儿嘛。”
“我睡不着，去买农药！”梁八气冲冲道。
女儿大惊：“买农药干啥？”
梁八吼道：“你们种的黄豆，都快让虫子吃完啦，再不打药，连种子都收不回来！”
金枝舒了口气：“爹，我们种黄豆就是为了让虫子吃的，虫子越多越好！”
啊，这是为啥？梁八愣住了。
回到家，女儿问父亲：“您的胃痛好些了吧？”
经女儿这么一说，梁八才发现胃痛确实好多了。“咦，好像是不怎么痛了！”
“那是因为昨晚吃了豆丹的缘故。”
“豆丹到底是用啥做的？怪好吃的。”
“豆青虫，就是咱们老家说的猪儿虫，我小时候最怕它。”
“啊！”梁八目瞪口呆。
金枝说：“就像成都人爱吃兔头一样，这里的人喜食豆丹。豆丹的原料豆青虫以吃黄豆叶子为生，天然无毒无公害，肉浆是一种非常好的高蛋白食物，去皮后做成菜肴，不但味美，还可治疗胃寒等疾病。豆丹价格比黄豆高得多，常常卖到每斤四百多元，节假日甚至涨到上千元一斤。如果是反季节，比如现在，更贵。所以我们独辟蹊径，投资养殖豆青虫，每茬赚个十几万元没问题，一年能养好几茬，天冷时就用大棚来养。”
“那你叫我来……”梁八不解。
女儿笑笑：“一是看看你这个种植能手能不能让黄豆多长些叶子，好让虫子吃；二是治一下你的老胃病；三是让你和妈出来玩玩，不然你们老舍不得出门。另外，我刚才给婆婆打了电话，下午公公婆婆带小孙子过来跟咱们团聚！”
金枝娘说：“太好了，你们想得真周到！”
梁八欣慰道：“女儿呀，你变勤快了，我们也就放心喽！”
金枝说：“成家后不勤快，只能去喝西北风。爱情能使虫变龙。”
（作者：梁柱生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