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▲“小时偷针大时偷金”插画
寻乡问宝，讲一个民国时期流传乡里的曹路民间故事：《秀娘训子》。
秀娘，名字上其实没个“秀”字，只因为靠绣花养家糊口，人称“秀娘”。
秀娘生相并不秀丽，十七岁嫁到此地尤家浜的时候，一帮来看新娘子的“开裆裤”是这样唱的：“金针菜，嘎牙齿；十八岁，讨娘子；讨来一个新娘子，哪能有点扒牙齿”。新娘子倒是落落大方，不羞不恼笑嘻嘻：“人生得不漂亮可以怪爷娘，活得不漂亮只可以敲自己耳光”。到如今，三乡八里提起秀娘，巳经是十人九称赞，大家称赞她绣的花活龙活现，也称赞她秉性刚直倔强，还有称赞她的，是关于她养了一个不争气的儿子。
且慢，养了一个不争气的儿子，哪能反倒受称赞呢？且听我细细道来——
秀娘生养过四个儿女，先前三个因为瘟疫，统通夭折了，直到丈夫尤阿毛也因为瘟疫去世，留下一个遗腹子，倒是养活了。秀娘没读过书，隨口给儿子取名叫尤老四。尤老四从小活泼好动，送进祠堂里去唸书，直到十三岁还在读两年级。问他小学要读到啥辰光毕业，他会得嘻皮笑脸：“嘿嘿嘿，看样子要等讨了娘子再毕业了。”
或许是孤儿寡母日子太清苦，尤老四从小就有个毛病：馋。喏——看到树上生柿子，就会嚥嚥馋涶水，小囝在吃香瓜子，也要骗来塞塞自己嘴，所以人家不叫他尤老四，反过来叫他“捞油水”。
贪吃就搭着懒做，隨着一岁一岁长上去，尤老四真个变成了捞油水，他和几个一起唸书的皮小囝成了拜把子弟兄，常常溜出学堂，四野里晃荡，热天偷人家种的黄瓜吃，冷天挖人家田里的山芋，从棚上的葡萄偷到水里的嫩红菱，一年四季逢熟吃熟，那些个种田人都恨不得要抽他筋来剥他皮。
有道是：“树不直怪老根，囝不识问大人”，但是，儿子在外面胡天野地，秀娘却是蒙在鼓里的。尤老四一向敬畏娘亲，做了坏事从来不敢被娘知晓。再讲，秀娘的圈子除了绣花绷架，就是东家媳妇西家囡、丝线老布绒线团。在娘眼里，尤老四还算一个孝顺儿子。有一趟，儿子回家拿给她一盒绣花针，讲是路上拾来的。直到后来东家媳妇过来串门，说这盒绣花针正是自己被人偷走的，事情才穿绷，原来儿子是偷来蟠桃供娘亲！秀娘是气得七窍生烟，还好生有两只鼻头洞，狠狠叫一个耳光刮上去，打得个尤老四青天白日看到了满天星星！最终，娘还对儿子放了一句狠话：若是再有偷偷摸摸，定然斩脱你十只手指头！
又过一年，尤老四十六岁了。因为读不进书，娘也不等他讨了娘子再毕业了，直接把他送到一个裁缝铺里去学生意。尤老四去是去了，却是一日捉鱼三日晾网。“晾网”的三日，还是和那帮哥们四处晃荡。
老话讲：贪官揩油起，做贼偷葱起。这时候，人大心也大，偷黄瓜摘葡萄巳经是小儿科，狗弟兄们耽在一起，竟切磋起“撬钳夹摸”这套技艺来了，尤老四手巧，技高一筹，也就成了这帮人的“大王”。奈真是癞蛤蟆当了海龙王，尤老四变身“尤阿鼠”，这帮人就像白露日的雨，落到哪块那块要遭殃。这种情况，绷架上的秀娘多多少少也听到了一些传来之言，每每请问起儿子，儿子总是赖得一干二净、二净三白，娘也只好将信将疑，再叮嘱两声。
不过，千日做贼总有一日败。那天是十月十五，秀娘照例去钦公塘龙王庙赶庙会。这天正巧也是尤老四的生日，秀娘想着儿子属羊喜欢吃羊奶，就买下了一只奶羊。回家路上，恰巧路过一家绣品坊，就把奶羊拴在店门外一棵树杆上，转身进去买点绣花用的丝线。等她买好丝线返身出来，咦？拴在树上的羊呢，竟然被人顺手牵羊偷走了！秀娘气啊：啥人家祖上缺德，养出来这种绝子绝孙的“三只手”！
回家不到一个时辰，秀娘还在为丢了羊气气闷闷，尤老四回来了，手里正好也是牵着一只奶羊。
“娘，你说过要养只羊，我给你买来了。”
“啥，竟然？你也买来一只羊？”秀娘心里一紧，要紧去看羊头颈，羊头颈上有一撮黑毛，正是自己被偷走的那只奶羊！奈真像一盆冷水浇下来，从头顶心冷到脚底心——造孽呀，那个绝子绝孙的“三只手”，竟然就是自己的儿子！顿时立刻，手瘫脚软，肚皮里这蓬火啊，烧得熟一镬酸辣汤。
盯着儿子看了又看，秀娘声音并不大：“蛮好呀，真个是‘小时候偷针，大起来偷金’，娘只给你生了两只手，哪能变成三只手了呢？”
“娘，不是偷来的，不是偷的…”
“赖啥，男子汉大丈夫，敢做敢当，偷的就是偷的，有人看到你偷了！”
“娘，你，你看到啦？”
“人在做，天在看！——晓得伐，这只羊，就是娘我买来拴在绣品坊那棵树上的。”
啊？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，尤老四这才晓得闯穷祸了，“捞油水”今天捞到了自己亲娘的头上了，连忙“卟通”一声跪了下来：“娘，你就是天，我对天发誓，朝后再不去偷了，我改！”
“你个逆子啊，大路不走去钻刺蓬，娘是千叮万嘱，我的话，你全到西北风里去了。”这时候，秀娘倒像是静下心来了，沉默了一会儿，她水不急鱼不跳地对儿子说：“立起来吧。今天是你生日，你去把你那帮朋友全叫来，吃个饭。”
“大王”喊吃生日饭，狗弟兄们自然是蜂拥而来。尤老四正在寻壶找杯端凳子，秀娘从厨房间出来了，手里端着一个木盘子。盘子里，不见有啥七荤八素，只有一把切菜刀。一众弟兄还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，却听秀娘开口了：“跟了好人学好人，跟了叫化子学讨饭。你们都是有爷有娘，天上的凤凰、地上的蚂蝗，自己选择自作主。但是，你们这个‘大王’，人是我养的，手是我造的，我不可能让他两只手变成三只手。——小四，你把手伸出来！”
“娘，你…”尤老四像吞了一只尖脚辣椒，愁面苦脸又胆战心惊，犹犹豫豫把手伸了过来。
秀娘牵起儿子的手，眼圈就红了：“小四啊，望你是块铜，你却一包脓。你的手，是娘一寸一寸拉扯大，但是，娘没能教好这双手啊。”嘴里这样说，手里巳经把那菜刀拿了起来…
狗弟兄们惊恐万状，一个个跪到了地上，告饶求情，只求秀娘绕过儿子，也绕过他们。
但是，秀娘今朝好像是吃了枰砣铁了心，手里的刀，就对准了儿子的手指头…
这场景，吓得这帮人都闭上了眼睛，不敢看下去。接下来，就听见秀娘是号啕大哭，等到他们再睁开眼睛瞄过去，只见秀娘牙齿一咬，手起刀落…
血，溅了一地。斩下来的，却是秀娘自己的一根手指！
狗弟兄们像小狗被斩脱了尾巴，魂飞魄散哇哇乱叫；尤老四更是痛哭流涕、跪地不起……
从此，这个地方，盗贼绝迹，国泰民安。
（作者：曹刚强）
